【恍如初见第12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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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维是小吉祥草王退化成一根树枝的时候下的洞。

 

那时候天空岛刚刚崩塌，地下的污秽卷土重来，大地的裂口处涌出无数巨大的形体，它们不太能被算作是野兽，有的像一道光，有的像一团火，于是大家为了方便统一管理，都管它们叫“巨兽”。然后尘世七执政死的死，退化的退化，而提瓦特的元素力紊乱到素论派所有的定律都变成了一本笑话集。

 

卡维不知道其余各国如何抵御被污染的巨兽入侵，但须弥在小吉祥草王死后听从她的遗愿重启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正机之神”计划，凭借着对坎瑞亚遗迹的探索愣是造出了足以与巨兽比肩的机甲，妙论派所有工于此道的学子全被征召，卡维在离开之前瞟过一眼庞杂的队伍，甚至在里面看到了珐露珊。

 

一开始他们模仿遗迹巨像，但坎瑞亚当年没能用这玩意抵御成功，须弥当然也不行。妙论派从早到晚地开会，个个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卡维拍板说我要造个新东西，你们批不批经费？

 

那会子重新被迫上任的代理大贤者艾尔海森说批，然后给卡维找了个大型防空洞把他丢了进去，跟着卡维进去的还有其余几百人，这个数量后来逐渐扩充到上千，因为当时所有研究对抗巨兽的项目里就属卡维的还算有点盼头。

 

妙论派不世出的天才卡维的奇思妙想不仅展现在他对美学的感知上，只是通常都会被掩盖起来而已。无愧于他妙论派之光的名号，卡维在地下仅仅待了一年，就主持建造完成了须弥当时最先进的“梅赫拉克”。梅赫拉克如今还没有正式投入战场，墨绿色的机甲在广阔的洞穴里泛着幽暗的冷光，像是人类中毒死去后残损的尸体。这绝不是一个符合人类美学的机甲，为了减少对机械零件的损耗，卡维为它添加了八条肢体，这八条肢体平时放在仓库里，只有当测试时才会拿出来装上。除此以外梅赫拉克是光秃秃的一片，它不需要武器，因为它就是武器本身。

 

而在机甲的体型变得过于巨大后每一次为它添加零件都是一件可怕的事，所有负责梅赫拉克某一部分的工程师都要重新计算梅赫拉克的负载，而驾驶员则需要重新适应全新的机体。

 

前者需要卡维加班加点忙活几个大夜，后者则不在他的感知范围内，他倒是听说过地上的教令院目前仍在选拔训练梅赫拉克的驾驶员，符合条件的人很少，足以让卡维满意的人更少，卡维看过他们传下来的报告，能看得过眼的只有两份，但卡维知道他不能去苛求过多。

 

与坎瑞亚的手动操纵不同，梅赫拉克采取的是脑电波传输机制。简单来说就是他们没法在给梅赫拉克加装武器的同时还给梅赫拉克一个个加装武器的按钮。在这场战争里时间就是生命，决断也是生命，在真正的大事上做决断的只能是一个人。因此梅赫拉克的驾驶舱看起来像个透明的水球，驾驶员会在里面通过高速计算驾驭梅赫拉克的机体，想象自己如同梅赫拉克一样长出了八条不同的肢体……这在提高作战效率的同时也对驾驶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他不仅要有正面对敌的勇气，还必须要在瞬息万变的战场局势中用自己的大脑进行最精密的计算以便于控制梅赫拉克，难度不亚于翻滚着在洗衣机里计算三轨星图。

 

他得沉着、冷静，同时又无比的聪明，即使在须弥，这样的人也绝不多见。

 

卡维翻过那几份不尽人意的报告，绝望地叹了口气。

 

梅赫拉克是没有错的……它如此强大，或许并不美丽，但它业已汇聚了须弥所有人的智慧，它的美丽会体现在残酷的战场上。问题只是人类如何去驾驭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卡维当初同样研究过坎瑞亚的遗迹巨像，它们威力巨大，却笨重得不可思议。因此卡维才淘汰了笨重的手动驾驶方案，转而使用了虚空转接的方案确保梅赫拉克能被驾驶员如臂指使地驱使。

 

只是在卡维的方案里，虚空的外部转接能够解决一部分问题，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虽然他已自认是激进中的激进派，但在亡国灭种的恐惧中，生论派提出了一个更大胆、更可怕的方案。

 

——神经接驳系统，通俗地讲，就是他们决议将虚空的接口直接连入驾驶员的大脑，以此省下神经元传输指令的那几毫秒。

 

更近的距离代表着更快的时间，也寓意着更大的痛苦。

 

卡维目前还不知道梅赫拉克的预备驾驶员用的是哪种方案，这些全都要交给教令院的人去头疼，换言之，就是交给艾尔海森去头疼。卡维没法管这种事，就像孩子出生后父母便不能再强硬地改变他的想法，梅赫拉克落成后卡维也不能强硬要求别人如何去使用它。他只是感到无比的痛苦和疲惫，有时候他望着梅赫拉克头顶的穹顶，仍不免会偶尔想起艾尔海森。

 

想着想着卡维就会笑起来，他想艾尔海森一辈子都渴望过上平静的生活，却好像总是倒霉地被架上他根本不想要的高位上去。当年艾尔海森从代理大贤者的位置上急流勇退，面上不显，回家却买了一大堆菜庆祝——饭还是卡维做的，艾尔海森只负责付钱、看书，然后吃饭。

 

但当代理大贤者总比卡维这个总设计师要好，卡维接手这个项目一年，却像是被岁月蹉跎了十年有余。他很少有时间打理自己，曾经被艾尔海森称赞的金发干枯得像一坨乱糟糟堆叠在一起的稻草，白色的衬衣则因为天天在梅赫拉克的机体上跑上跑下而沾染了无数的油渍。但最可惜的大概是他的眼睛，这一年来他看过太多人死于梅赫拉克的实验，由此更加明白人生命的脆弱。之前有一次梅赫拉克的机体失控，一条右臂砸下来，当场把底下作业的人压进了地里，运气好的当场成了肉泥，运气不好的被生论派匆匆拉去治疗，然后缺胳膊少腿地继续回来上班。

 

这甚至不是孤例，梅赫拉克失控的次数多了去了，科研人员死的方式也都千奇百怪，但卡维运气好，目前还是全须全尾的妙论派之光。卡维曾经一个人歇斯底里地哭泣，数次想过死后是否能够一了百了，但维纳亚克，他的副手，抱着他的大腿也陪着他哭，说大家现在就指着梅赫拉克活了，要是您也死了那大家真的都不用活了。

 

于是卡维冷静下来，他擦擦眼睛，问维纳亚克自己的脸看起来怎么样，维纳亚克说没事，反正您的眼睛本来就红。

 

卡维骂了他一句，大踏步向前走了。他打那时候就养成了时不时看洞穴穹顶的习惯，教令院对他们通常报喜不报忧，但只要还有文件下来卡维就知道顶上还有人活着。

 

所以为了须弥如今仍活着的其他人，为了艾尔海森，卡维都必须要努力活下去。

 

但他最后在梅赫拉克的驾驶舱前看到了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没穿他那身标志性的扑棱蛾子套装，而是全身包裹着纯黑的皮革制品，只差把脑袋也一块塞进呼吸器里，卡维很熟悉这身装备，他一周前刚刚和胡马延敲定梅赫拉克驾驶员的服装制式，就是现在艾尔海森身上这套。

 

他那在灾难爆发前刚刚确认关系的爱人站在那里对梅赫拉克做最后确认，卡维不可置信地站在那里，几乎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难看得多的笑。维纳亚克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自觉地爬了下去给他们留出谈话空间。

 

“你来视察工作？”

 

“我来参加工作。”

 

“别开玩笑艾尔海森。”卡维抓住他的肩膀，“小吉祥草王已逝，教令院乱得团团转，须弥现在怎么离得了你？”

 

艾尔海森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谁离了谁不能活，我本来也并不是须弥最适合的贤者人选。”

 

“那你也不是梅赫拉克最适合的驾驶员！”卡维的声音大了起来，但在这个足以容纳梅赫拉克的巨大空洞中，在这个无数人都要靠大声呼喊来传递消息的地方，又显得极为渺小了起来。

 

“我是。”艾尔海森叹了一口气，他轻柔地把手上那个精贵的呼吸器放到地上，然后给了卡维一个安抚的吻。卡维生气地扭过头去，艾尔海森最终只亲到了他的耳垂。

 

“我知道……我还达不到梅赫拉克的要求。”艾尔海森承认道，“可是卡维，须弥已经没有人比我更适合了。”他把卡维泪眼婆娑的脸掰正，强迫他正视自己。他的眼底没有恐惧也没有兴奋，只余下安然与平和，卡维于是奇迹般地被他的眼睛所安抚了，他哼哼唧唧地凑上去亲了一口艾尔海森的眼角，然后退开去，给艾尔海森留出调试的空间。

 

艾尔海森其实也只剩下一个呼吸器，剩下的要等到他整个人进驾驶舱再完成。卡维帮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器的位置就送他进了驾驶舱。进去之后他看了一眼就明白艾尔海森选了神经接驳方案，他喘了一口气，但只是帮助艾尔海森把脑袋严密合缝地塞进机械的接口，一句话也不问了。反倒是艾尔海森在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后问了他一个问题，声音很沉闷，像是被梅赫拉克拘在了这一方小天地中。

 

“我之前看报告的时候他们说“梅赫拉克”原本叫“天隼”，所以你为什么给这个长着八只手满地乱爬的机甲取名叫‘天隼’？”

 

卡维的脚步顿住了。

 

他一开始似乎还想保住几分自己的体面，说因为我爱你，但这句爱语轻轻软软，钻不进艾尔海森被机械包裹的脑袋。然后他说你他妈的，因为我想你！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混球，我造它之前可没想过驾驶员居然他妈的是你，晦气玩意儿！

 

他哐当关了驾驶舱的门，看着里面逐渐充盈起晶亮的缓冲液，仿佛看到了自己有朝一日把艾尔海森的尸体泡进防腐液中，终于没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是想我的男朋友，但我没想他真的来。艾尔海森怎么就不能在地面上好好地活着呢？

 

他一边哭一边和艾尔海森做确认，频道里艾尔海森的声音很低很沉，卡维知道这是他忍痛的惯常表现。这是当然的，“梅赫拉克”只为战斗而生，现在它是卡维亲手交到艾尔海森手里的利刃，一头指向非人的魔物，一头指向艾尔海森自己。但卡维没法去怪罪艾尔海森选择了神经接驳这个方案，毕竟多受一分痛苦与直接死在战场上，总是两权相害取其轻来得好。

 

然后艾尔海森的声音说：

 

“这里是梅赫拉克第一驾驶员艾尔海森，检查能源系统正常，生命维持系统正常，通讯系统正常，武器系统空仓，神经接驳系统正常……对接完毕，请求推出。”

 

“允许推出。”卡维说道，他站在高台上，看着梅赫拉克第一次凭借自己的意志脱离了高台，稳稳地踩住了为它特制的承压平台。然后卡维探出身去，大声叫道：“都走开！别挡路！”他这句话显然是多余的，因为梅赫拉克的重量使得大地都震动起来，底下的人被震得四处翻滚，然后被护栏拦在梅赫拉克的前路外。

 

人群翻滚着爆发出欢呼的声浪，卡维捂紧了耳朵，听到艾尔海森在通讯频道里轻轻抱怨了一句好痛。

 

作为男朋友，卡维现在应该冲上去嘘寒问暖，但作为梅赫拉克的总工程师，他只能装作没听见，然后对着艾尔海森下指令——见鬼，他这辈子也是第一次这么理直气壮地对艾尔海森下指令。

 

“先测试一下压力系统和传感系统。”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让梅赫拉克绕着防空洞走一圈……看看会不会出现不平衡的情况。”

 

艾尔海森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梅赫拉克走了出去，卡维诡异地从中看出了几分专属于艾尔海森的不羁走姿，没忍住在频道里大笑起来。结果他笑声未落，梅赫拉克就砰一声砸到了地上，当然，梅赫拉克没事，就是那块地得重修一遍。

 

“压力系统和传感系统正常。”艾尔海森无波无澜地说道，“但是痛觉过高我无法很好地模拟梅赫拉克八条肢体的运动。”

 

“知道了，我去和生论派那帮家伙吵一架。”卡维说道，“你先爬回来吧，滚回来也行。”

 

艾尔海森说：“滚。”

 

这句骂人的话他倒是说的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但是他操纵着梅赫拉克真的从远处滚了回来，卡维哒哒哒跑到门口去迎他，不过没敢靠太近，一直等到梅赫拉克滚进平台停滞，卡维才带着乌泱泱一群人冲过去迎接。其他人负责迎接梅赫拉克，他负责迎接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漂在驾驶舱里一动不动。

 

卡维吓得要死，连强行打开闭锁舱门会导致缓冲液大量损失都忘记了。他冲过去开舱门，直到摸到艾尔海森微弱的脉搏才敢喘气。

 

“我听说草神大人不是给我们留了一个底牌吗？就非得真人上机不可？”卡维把艾尔海森从驾驶舱里拽出来，艾尔海森的脸白得像纸，仿佛下一秒就要驾鹤西去，卡维忙不迭从腰包里掏出一块枣椰蜜糖喂到他嘴里。艾尔海森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期间他不得不含着卡维的手指，因为他甚至没有合嘴的力气。卡维摸了摸他汗湿的后脑勺，有点担心艾尔海森的脑机接口会发炎。

 

“你是说那个人偶？”艾尔海森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回答他，“本来的确是他最好……但他现在因为草神死去而无法做到平静计算了，没法上一线就是他最大的问题。须弥内部倾向于把他当做最后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指所有驾驶员都死完后再把他直接链接上机甲做最后一搏。”

 

“那个时候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吧？”卡维沉默了一会儿说。

 

“现在也没什么好怕的，”艾尔海森瞟他一眼，“大家都知道我们一定会灭亡，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亡而已。”

 

他们不约而同望望远处的天空，那里乌云翻滚，紫黑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然后艾尔海森把脑袋挪过来盖住卡维的眼睛，说你来抱我回去。

 

卡维吓了一跳，连连推辞，他招呼一声，一个医疗队便冲上来把艾尔海森抬上担架带走了。卡维则哧溜滑下去，加入了底下迎接梅赫拉克的人潮。这伟大的人造神明正静静地躺在泥土中，虽然沾染了污秽，却丝毫不影响它的巍峨。而卡维指挥着所有人井然有序地将它的血肉尽数拆解，直到梅赫拉克成为一个空荡的骨架。但即使如此卡维仍然需要仰望它，仰望着须弥“小小的光明”。

 

他眨眨眼睛，带着所有人打道回府了。今天梅赫拉克的演习很成功，根据如今战场的严峻程度，至多艾尔海森能再适应梅赫拉克两次，甚至有可能只有一次他就得真刀真枪地上战场，这表明梅赫拉克的初步工作已经完成，但卡维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报复性地一头扎进车间忙到深夜，然后帕纳，那个曾经负责协助艾尔海森的人敲响了他的门，卡维没好气地打开门，然后被他塞了满手的枣椰蜜糖。

 

“这是不是不合规矩……”卡维推拒道，“最近资源缩减，大家不是都在吃口袋饼吗？”

 

“这是艾尔海森书记官，不是，这是驾驶员的特供食品。”帕纳哭笑不得地说，“驾驶员需要大量补充糖分以保证高速计算，但艾尔海森大人如今还在医务室那边休养，听说您和艾尔海森大人是伴侣关系，就先送到您这里来，等艾尔海森大人醒后直接转交就行。”

 

卡维点点头，把枣椰蜜糖收了起来，放进了自己办公桌的小抽屉里。做完这些他擦擦手，走到帕纳身边，道：“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艾尔海森？”

 

“当然可以。”帕纳有些拘谨，“您今晚是要陪护吗？但是根据医疗组的意见……”

 

“我当然没空陪护！”卡维哼哼地说，“我就去看看他而已。哎，话说你就是专门负责对接艾尔海森的联络员？那你知不知道艾尔海森的宿舍被安排在哪？”

 

帕纳闻言噎了一下，看起来更加尴尬了：“艾尔海森大人没跟您说吗？他申请了跟您一起住的双人宿舍。”

 

卡维沉默了。

 

然后他暴跳如雷，愤怒的嚎叫划破长空。

 

“怎么连我也要搬家？！”

 

——“怎么，跟我一起住你不满意？”等卡维收拾好心情滚进艾尔海森的病房，大号病号绷着脸，凶巴巴地反问他。卡维赔笑着说好好好，我的错，我当然满意，我帮你搬家总行了吧。然后艾尔海森笑着摸摸他的狗头，指挥着护士把他赶了出去。

 

卡维茫然地站在病房外，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又被艾尔海森薅了羊毛。帕纳站在他身旁尴尬地搓搓手，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搬出一个小包裹塞进卡维怀里，然后像被兽境猎犬撵着一样夺路而逃。卡维无语地掂量掂量怀里的包裹，又捏捏包裹的棱角，大概明白这是艾尔海森祖母留下来的那本书，此外就再没有旁的东西。

 

“真是……”卡维对自己笑笑，“这么放心我啊。”

 

他哼着歌开始搬家，仿佛一下子忘记了今天所有的烦心事，反正先前灾难未爆发之前也是他负责打扫两人的家。艾尔海森在他正式易居三天后终于出院，卡维当天下工回来，看见艾尔海森正在做题，一边做题一边揉自己的后脑勺。卡维于是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还涉及到了素论派的不少内容。他顿时悻悻地缩回来，小声吐槽幸亏自己只是个工程师。

 

“怎么？现在大建筑师又变成工程师了？”艾尔海森一挑眉毛，头也不回地问卡维，他做题的手压根没停，拿着笔画出一个个卡维既陌生又熟悉的符号，卡维于是一下子想起自己一年前被迫重拾学习时痛苦的心情。

 

妙论派的机关术详解他不是没学过，但他志不在此，成年后自然也把这些东西统统清扫进了垃圾堆里。可是战争不需要艺术品，战争需要的只是武器，或者一个人造的神明。

 

于是梅赫拉克应运而生。

 

卡维放弃了所有美轮美奂的艺术性造物，让武器最后也只能是武器，让梅赫拉克最后也只是梅赫拉克。他曾经如此热爱美丽之物，但灾害夺去他所爱的一切美好，他试图反抗过，试图重整旗鼓，却在建造“梅赫拉克”时不得不精简掉所有饰品。

 

因为梅赫拉克不算救世主，也不配当救世主。它是卡维造出来的小小的光明，也仅仅如此而已。“梅赫拉克”是卡维做出的最没有美感的作品，但它的能力让它在这个时代熠熠生辉。虽然卡维亲手打碎了自己的梦想，但至少或许能够保下世界的一丝火光，就像梅赫拉克的名字一样，至少该拥有一丝小小的光明。

 

那会子他喝醉了酒和维纳亚克吐槽，说我这双手以前用来造房子遮蔽阴雨，现在用来干什么？用来建造这具能碾碎世界上除了灾害以外所有东西的“梅赫拉克”！他满心想着维纳亚克会懂他，结果维纳亚克也喝醉了酒，气咻咻地说但是妙论派的浪漫就是机甲！我们要维护妙论派的尊严！

 

卡维心说我有个鬼的妙论派的尊严，我前两年落魄到吃知论派学弟的软饭……话说维纳亚克这家伙是不是也有个管他管得很严的生论派老婆来着？

 

他怜悯地看着振振有词的维纳亚克，然后这个后辈的脸慢慢慢慢地变成艾尔海森的后脑勺，因为神经接驳系统的缘故那里打了上下左右四个洞，艾尔海森揉得很小心，直到另一双手接管了这个有些可怕的工作。

 

卡维放轻了声音，“很疼？”

 

“我假设你还算有点生论派的基础知识？”艾尔海森闷闷地咳笑起来，卡维没理他的奚落，把一个又一个珍重的吻落到他的伤口上。他亲了整整四次，然后他把艾尔海森的脸掰过来，对着唇角亲了第五口。

 

“这样会好一点吗？”卡维问道。

 

“从生论派的角度来讲，不能。”艾尔海森实话实说，然后他弯起眼睛，凑过去也给了卡维一个吻。

 

“但对于妙论派和知论派来说，可以了。”

 

说罢他就转过身去，专心致志地做题训练思维速度，再不管卡维了。卡维于是也拖过一把椅子，在艾尔海森对面坐下来，开始算梅赫拉克的动力系统能否再做提升。那份专供艾尔海森的枣椰蜜糖被放在桌子中央，偶尔被其中一人抓去一颗。极少数的时候他们的手会碰在一起，卡维便缩回手去，转而亲艾尔海森一口就当自己也吃过了这颗糖。

 

他们简直是抓紧一切时间接吻。

 

这时已是梅赫拉克第二次演习过后，艾尔海森终于对操纵梅赫拉克行走的行为变得熟稔起来，而前线再一次溃退，须弥的版图再次收缩，这一次收缩吞噬了总计60%人的性命。教令院下了死命令，不管梅赫拉克是否做好准备，他们都没有做准备的时间了。卡维和艾尔海森站在一起接了来自教令院的命令，但这话卡维听着想笑，毕竟需要做准备的从来都不是梅赫拉克，而是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的头疼自从做了脑机接口手术后再也没好过，不如说根本是随着时间流逝愈演愈烈。跟着他下来的一整个医疗组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看着剂量给他开止疼药。卡维凭借自己贫瘠的生论派知识给艾尔海森算过命，得出的结论是最多还有七年好活，而艾尔海森能不能在战场上坚持七年都是问题。

 

所以这准备做不做其实都无所谓。

 

但卡维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艾尔海森出征前一天晚上他拖了个小桌子出门，因为桌子太矮和凳子不匹配他干脆就没搬凳子，给自己和艾尔海森各薅了一朵跳跳菇。艾尔海森还在屋里头做今天的思维训练题，等他出来卡维已经烧好了一壶热水，往两个酒杯里各倒了一杯沸水。

 

“来喝践行酒啊艾尔海森！”卡维招呼他，“哎对了，赛诺怎么不来？这可是送你上战场——”

 

“我不能喝酒就算了，你怎么也不喝？”艾尔海森答非所问。卡维鼓着嘴巴左顾右盼，就是不肯回答，于是艾尔海森慢悠悠地补充道：“噢，你担心我，生怕明天看不到我的英姿。”

 

卡维一下子恼羞成怒，扑过去结结实实地啃了他一口。

 

“不许再乱说话了！”卡维凶他，但艾尔海森摸着嘴唇，想了想，道：“再来一次。”

 

于是卡维又亲了他一次，艾尔海森就埋在他的肩膀上笑话他：“你看赛诺为什么不肯来。”

 

“但这是两回事呀！”卡维振振有词地说，拉着艾尔海森坐回跳跳菇那里，秋天的风有点凉了，他赶紧把装着热水的酒杯塞到艾尔海森手里，很是老妈子地说：“要多喝热水才会身体好呢艾尔海森，提纳里以前就经常这么跟柯莱说。”

 

“话说回来最近柯莱怎么样？你上回说她现在在教令院念书……会不会很辛苦？”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便多嘴问了一句。

 

“不大好，她跟不上教令院的学习，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人管她。”艾尔海森又开始揉他的后脑勺，已经很习惯的卡维轻车熟路摁住他自己的手，贴过去帮他按摩。

 

“什么话！”卡维愤愤道，“这样是要出心理问题的！——赛诺怎么不管她？”

 

“因为他也不太好。”艾尔海森说道，他终于把手放了下来，小口啜饮着凉透了的冷水，随口抛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毕竟提纳里死在了他面前。”

 

卡维猛地抬头看他，艾尔海森回看他，眼底什么也没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卡维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但他的声音仍然发飘，仿佛他声音的某一部分跟着提纳里一起去了地底，或是天上，但艾尔海森只是沉稳地坐在那里。

 

“你被征召后不久深渊开始了第二次大规模入侵。”艾尔海森说道，“我们在沙漠的抵御几乎是一击即溃，所以我们和诸位贤者商议后决定放弃沙漠。”

 

“什么叫放弃沙漠？”卡维问他，几乎感觉自己要吐出来了。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须弥的版图如今仅存雨林一带，昨天的文件说现在连善见地都已经变成了前线。”艾尔海森喝了一口冷水，继续用平稳的口吻叙述道：“不过之前那次逃亡叫‘沙漠大撤退’，当时我和赛诺都在边境线维持秩序，提纳里也执意过来帮忙。本来不该出事的，但是谁也没想到当时污染突然爆发了。”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卡维看到他的手指有些微的颤抖。

 

“只差一厘米，也许是一厘米。”艾尔海森说道，“我和赛诺回头看的时候，提纳里就在我们身后被黑潮吞噬了。那次污染应该被严格控制了范围，提纳里只是很不幸正好还在范围内。”

 

他喘了口气，卡维探过去抱住了他，但艾尔海森感到正在剧烈战栗的人正是卡维。于是他把卡维推开，举起了那个装着凉白开的酒杯。

 

“敬死亡，敬人类。”

 

卡维很可怜地笑了一下，同样举起了酒杯。

 

“敬提纳里……”他低声说道，“敬艾尔海森。”

 

一般来说这种煽情的夜晚他们应该通宵喝酒，然后宿醉，但很可惜，他们不仅喝的是白开水，卡维明天还要负责监测梅赫拉克作战时的各项指标，而艾尔海森得在驾驶舱里做速算。所以他们只是草草喝完一壶热水，卡维收起小桌子，艾尔海森飞起两脚把跳跳菇踹进草丛，两人偷偷摸摸回到合住的宿舍相偎着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卡维牵着艾尔海森的手把他送进梅赫拉克的心脏，那些属于梅赫拉克的神经元通过神经接驳系统和艾尔海森紧密地相连。这个巨大的隧洞如今第三次大放光明，是为了给出征的梅赫拉克让路。卡维戴着虚空，艾尔海森的声音隔着一个巨大的驾驶舱响在他耳畔。

 

“这里是梅赫拉克第一驾驶员艾尔海森，检查能源系统正常，生命维持系统正常，通讯系统正常，武器系统满仓，神经接驳系统正常……对接完毕，请求推出。”

 

“允许推出。”

 

梅赫拉克站了起来。

 

这个墨绿色的人造神明在天空下舒展四肢，也许是八肢，不重要。它像一座山峰一样行动，近距离观看梅赫拉克出战的人经过前两次演习已经学乖了，能抱栏杆的就抱着栏杆，抢不到栏杆的人干脆坐在地上抱人家的大腿。艾尔海森迈出第三步时卡维听到频道里滴一声，显示有新的人加入通话。

 

“通信确认，这里是梅赫拉克第一驾驶员艾尔海森，作战单位位置？”艾尔海森说道。

 

“确认，这里是教令院作战指挥中心，巨兽已逼近善见地左侧山峰。”赛诺冷冰冰的声音穿过遥远的距离拂过他们俩的耳朵，仿佛他们四个人在灾难前坐在一处喝酒聊天。

 

“确认。”卡维也拉出一个屏幕开始计算，这时梅赫拉克的影子已经远得有些看不清了，他随手一挥，监测屏上就又跳出一个跟随梅赫拉克的小屏。“真是个大家伙。”他感叹道，眼睛紧紧地盯着逐渐出现在防线中的巨兽，伟岸的梅赫拉克在它的衬托下甚至显得有些渺小。

 

“大家伙也扛不住我一拳。”艾尔海森说道，“比起思考，执行只需要一瞬。”

 

“我知道，我知道……”卡维说道，“但你最多只有半小时的时间，艾尔海森，梅赫拉克的零件损耗速度在加快，看来污染浓度还在持续增加。”

 

“我只需要4分钟。”艾尔海森道，“赛诺，清场。”

 

“确认，清场已结束。”赛诺回答，“注意，黑潮在向你逼近。”

 

“很好，”艾尔海森说道，他的声音逐渐和卡维重合起来，“还有30秒。”

 

梅赫拉克与黑潮短兵相接。

 

引领黑潮的是一只球状的巨兽，它与灾难出现前的提瓦特会遇到的那些怪物，例如蕈兽、史莱姆或是丘丘人什么的都不同，它足够巨大，但看起来仿佛没有质量。证据是它没有翅膀，每经过一处就压平一处山峰，但它却在轻盈地飞翔。如果不去看它造成的满目疮痍，你简直会以为它仅仅只是个过于巨大的泡泡。

 

“我的误算。”艾尔海森骂了一句，“卡维，梅赫拉克不能动了。”

 

“我看到了！梅赫拉克的左后肢和右前肢闭锁了！”卡维急速地说道，“污染浓度太高了，怎么会这么高？”

 

他一下子冲到防空洞外，但艾尔海森的战场距离这里实在是太遥远太遥远了，他只能看到一片灰黑色的天空，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但艾尔海森还在说话：“重新建立模型，确认左后肢脱离，确认右前肢脱离。确认武器舱完好，我要给它一拳。”

 

泡泡正在向梅赫拉克飘来。

 

而梅赫拉克举着它的拳头，就像勇者举着他的宝剑。

 

“你算完了吗？”卡维难以置信地说，“你不是才刚刚重建模型！艾尔海森！梅赫拉克还剩六条腿，你得动起来给自己争取时间！”

 

“别犯傻，卡维。”艾尔海森冷静地说，“我重建的是梅赫拉克的行走模型，至于这个大家伙的弱点，是的，我已经算完了。”

 

他捏起拳头，于是梅赫拉克也同步捏起拳头。它仅剩的六条腿有些歪斜地缩起来，像第一次演习时那样一路滚向泡泡，梅赫拉克在还剩50米时撞到了另一座山峰，山峰被轻而易举地撞碎，但也同时给了梅赫拉克一个向上的力。有那么一瞬梅赫拉克似乎是在空中飞翔，然后它舒展身体，挥出了拳头。

 

啪。

 

泡泡就像无数个寻常的泡泡那样破碎了，阳光透过它辐照大地，折射出无数七彩的光芒。

 

卡维瘫坐下来，怔怔地看梅赫拉克摔了下去。艾尔海森在落地的瞬间尽力用剩下五条腿把自己包裹起来作缓冲，总算稍微起了点作用。卡维看着梅赫拉克的五条腿在那个瞬间被压碎了70%左右，然后滚出来一个圆溜溜的球。

 

那是装着艾尔海森的驾驶舱。

 

卡维捂紧了耳朵，听到艾尔海森在通讯频道里轻轻抱怨了一句好痛。

 

于是他连滚带爬地去带队救人，赛诺切了个频道，在公共虚空挂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条幅，上书“胜利！”两个大字。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的浪潮，比过去任何一次确认梅赫拉克的进步都大，只有卡维臭着一张脸和大家格格不入。大家也不扫兴，毕竟谁都知道他正在和梅赫拉克的驾驶员艾尔海森谈恋爱。

 

但他其实不能否认自己的喜悦。

 

他看着艾尔海森上战场，奇怪的是他不仅感到痛苦……同时也不由自主为这种燃烧着的美而兴奋着。

 

梅赫拉克多么美啊。

 

而此时此刻，正操纵着梅赫拉克的艾尔海森本人，他此时所看到的风景又有多美呢？他在脑中正在进行的，那种可怖的计算，又能多美呢？

 

这个事情，卡维也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他似乎永远都和艾尔海森看着两个不同的方向。因此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回收梅赫拉克，然后抢救艾尔海森。

 

他们赶到的时候战场仍旧保持着原样，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至极的气息，卡维说不上来它像什么，但大略像是一种抽象的死亡。各个工程组像蚂蚁啃噬大象一样把梅赫拉克保存还算完好的机体拆下来然后运回去，而那条与巨兽近距离接触的肢体则被整条托运，预备去实验室里接受生论派和妙论派的分析。

 

艾尔海森早在医疗队赶到的那一刻就被放了出来，卡维从没见过他这么虚弱的模样，翠绿的眼瞳里满是血丝，鼻腔和口腔中则源源不断地溢出细细的血线。医疗队把那个沉重的呼吸器从他的脑袋上拔下来，再用一块大毛毯把他一裹就火速脱离了现场。

 

卡维瞪着他们离开的方向三秒，三秒后他进入工作状态，开始对着现场所有人大吼大叫，指挥着他们解剖梅赫拉克残损的肢体。对现场的整理工作一直持续到深夜，等卡维终于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家又躺倒在床时才一下子想起来艾尔海森还在医务室躺尸，他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在心里唾弃了这个可恨的世界三十秒，然后一跃而起，强行闯进了艾尔海森的病房。

 

“现在不能陪护。”帕纳苦口婆心地说。

 

“我知道。”卡维油盐不进，“我只是兴致上来准备睡地板。好啦，我就在地上躺一晚而已，要是碍着你们抢救你们把我丢角落就行。”

 

帕纳欲哭无泪：“我不是这个意思……”

 

但卡维已经在地板上睡着了。

 

他今天已经很累，很累了，累到即使睡在梆硬的地板上，身上只盖着一床单薄的床单也迅速进入了睡眠。等他醒来时，艾尔海森正靠在床头嗦枣椰蜜糖，而自己双手双脚都缠着艾尔海森，脸还埋在他柔软的胸膛中。

 

“我也要吃。”卡维哀嚎道。

 

“驾驶员特供。”艾尔海森耸耸肩，“你怎么忍心和一个病号抢糖吃？”

 

卡维瞪大眼睛，道：“对你我怎么不忍心！”

 

他在床上蛄蛹两下，把自己蹬到了和艾尔海森等高的高度，然后啵了艾尔海森一口，顺口抢走了他嘴里的糖。

 

“哇，坏人。”艾尔海森棒读道。

 

卡维顿时做贼心虚地瞟了两眼安静的门，发现没人进来后又莫名其妙有了点底气。“坏的是这个没有枣椰蜜糖吃的世道，不是我呀！”他振振有词道。

 

“所以？”艾尔海森歪头笑了笑。

 

“所以我觉得用梅赫拉克冲那边竖个中指会很帅。”卡维指向艾尔海森昨天的战场。

 

“别犯傻，”艾尔海森又恢复了他公事公办的语调，“我们没有那么多能源支撑梅赫拉克在战斗之外做这个动作。”

 

“但真的很帅。”卡维坚持。

 

“行吧，很帅。”艾尔海森转过头去，用自己的手冲远方竖了个中指，卡维在他身旁哈哈大笑起来，搂住了他的肩膀。这是自从灾难爆发以来他们第一次品尝胜利，尽管这胜利来得太迟，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但终究是一场胜利。

 

人类从这场胜利中看到了属于人类的曙光，这之后他们开始尝试二代机乃至三代机，更多的聪明人被召集起来做手术，成为驾驶机甲的牺牲品。因为通过艾尔海森的战斗反馈，神经接驳系统抢出的那几毫秒时间正是决定胜负的必要条件。

 

卡维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各个机甲之间有自己的一套规则，他只知道艾尔海森后面有个梅赫拉克的备用驾驶员，是个姑娘，目前被关在教令院那边训练，确保艾尔海森和她不会同时死掉。

 

但他大致知道神经接驳系统对人体的伤害。艾尔海森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坏了，他的头疼发作得更加频繁，生论派新研制出的药物还算有点用处，但不够多。而且为了战斗时艾尔海森能以百分百的精力出战，他不能过多服用药物，以防可能出现的耐药性。

 

但艾尔海森从不告诉他自己有多疼。

 

他通常只在战斗结束时听到艾尔海森呼痛，在这种时候，比起心疼卡维更多感受到的是如释重负的喜悦。那代表着艾尔海森又一次在可怕的战斗中活了下来，卡维又偷到了一段与他同行的时光。

 

所以战斗结束后卡维从不亲自去开梅赫拉克的舱门，他只负责拆解和运送这个负责保护艾尔海森的巨型外骨骼，医疗组才是那个更合适的人选。

 

但他们总会在一张床上醒来，分食同一块枣椰蜜糖。

 

这段偷来的时光持续了共计六次战斗，整整五年。艾尔海森战无不胜，当然，他也没有资格失败。人类每一次失败都只能放弃自己的家乡，放弃一大片人口，而如今他们早已退无可退。

 

艾尔海森同样退无可退，他的备用驾驶员在他身后，他想保护的家在他身后，他的爱人同样在他身后。

 

但他终究还是个人类。

 

是人类就要死的。

 

在提瓦特连真正的神明都会死去，何况是梅赫拉克这种人类伪造的神明？

 

那天卡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隆隆的巨响。黑色的浪潮停在梅赫拉克身前，然后梅赫拉克倒下去，墨绿的机体染上黑，像飞鸟落入沼泽，又像沙狐踏进流沙。

 

代表胜利的彩虹姗姗来迟，而卡维没听见那句熟悉的“好痛”。

 

但他和所有人一起在大后方屏气凝神，做了很久的准备工作，直到确定艾尔海森和对面同归于尽才立马开始行动。人群乌压压地涌出去回收梅赫拉克，把它拆成一块块的零件分析敌人的危害，没有人有时间悲伤和崩溃，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动过驾驶舱，像是默认了把艾尔海森的尸体留给卡维。

 

可卡维才是梅赫拉克的总设计师，他去回收梅赫拉克的时候就没想过艾尔海森竟然还能有尸体留下来。因此他只是在现场指挥工作，直到梅赫拉克被拆解到只剩一个空荡荡的驾驶舱。那里原先充斥着冰凉透彻的液体，如今却已被污染至浑浊。卡维透过玻璃看了很久，也没能找到艾尔海森的身影。那时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艾尔海森整个人都已经混进了这滩水中，只要卡维一打开舱门他就要融入大地。但艾尔海森竟然奇迹般地留了个全尸，卡维把他抱出来的时候他的七窍都在流血，面容定格在一个决绝的表情上。

 

卡维凝视了他很久，最后把他放在了两人宿舍的小床上。他则先去车间忙上忙下给梅赫拉克做数据分析，直到一切尘埃落定，梅赫拉克被全数拆解回收，新的驾驶员已经待命，所有工厂都开始隆隆开工为新机甲的诞生做准备后，卡维终于从重压下抢出一口气来，回家去给艾尔海森做清洁。

 

这个干净而整洁的小屋如今已被艾尔海森的尸体污染，卡维又闻到了那股形同死亡的气味，或许凡是生物死亡，无论它是好是坏，最后都会落到这等境地。卡维察觉自己或许是想呕吐的，但最终还是没有。他只是平和地擦着艾尔海森的脸，就像以前艾尔海森赖床时他帮忙擦脸时一样。

 

这份平和没能维持很久，很快帕纳就来敲了他的门，卡维认得他的脸，他此前一直负责艾尔海森的身体营养工作，确保艾尔海森不会因过度计算而死在基地里。

 

而现在艾尔海森终于死了。

 

“梅赫拉克的解剖工作已经完成了。”帕纳说道，语调有种可怕的冷硬。

 

卡维知道他想说什么，梅赫拉克的解剖工作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就该轮到艾尔海森。他们必须要踩着失败者的尸体走向成功，哪怕其实走向的其实是下一个失败。他监工梅赫拉克时已经见过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只是如今终于轮到艾尔海森而已。

 

“我知道了，稍微等一等。”他惊讶于自己冷静的口气，帕纳冲他点点头，贴心地走开去了。然后卡维看着艾尔海森被他擦净的脸颊，轻轻地吻了他脑后的神经接口和苍白的唇。

 

他把艾尔海森抱出去，帕纳一挥手，漆黑的夜里就闪出一个担架，卡维把艾尔海森放上去，就好像之前艾尔海森因为过度计算发烧晕倒在这里时一样。

 

但这一次艾尔海森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呆呆地看那群人离去的背影，耳边是帕纳犹疑的问句，大约是在问他是否要去见证艾尔海森的终局，但卡维只是咽了一口口水，生涩地问他。

 

“是谁要接艾尔海森的班？”

 

“珐露珊。”帕纳说道，他最后看了卡维一眼，追着艾尔海森的尸体走了。

 

是珐露珊前辈啊，卡维怔怔地想，我接下来做的那个机甲，要送珐露珊前辈去死了。

 

他现在能把所有梅赫拉克曾经不完善的，导致艾尔海森死去的东西重新整理推翻重做，最后变成了一个更好更强大更能保护他人的机甲，但艾尔海森已经再也不会在里面了。何况下一个敌人还会是同样的敌人吗？这些临时打上的补丁又真的能保护珐露珊吗？

 

那时他终于开始歇斯底里地哭泣，想如果我不在这个位置上……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我是否可以作为一个普通牺牲者家属的身份去保全艾尔海森的尸体？或者说他就算不奢求去保全艾尔海森的尸体，但至少让他有个理由去撒泼，去强求保留艾尔海森最后的颜面，而不是亲手把艾尔海森打碎又拼接起来，最后看着另一个人踏着艾尔海森的尸块上战场然后去死。

 

可他哭完后还是要去监修新的机甲诞生，新机甲仍旧光秃秃的，毫无美感，卡维只在背后偷偷添了一个悼灵花的图案，用的是艾尔海森的补贴。而珐露珊没拆穿他，所有人都没拆穿他。

 

此时梅赫拉克已随艾尔海森一同死去，而后世的史书上会书写妙论派之光卡维的传世之作，不再是那座光鲜亮丽的艾尔卡萨扎莱宫，而是人类史上第一个将60%死亡率降至27%的战争巨械梅赫拉克。

 

那之后，就是属于珐露珊……乃至于流浪者的故事了。